第三章(完)[第1页/共2页]
女英垂下头,低低地应:“一向都在。”
自那一夜后,女英便未曾再出宫。宫人们的嗅觉最是灵敏,谁也不道破,只冷静奉养着她。周家仿佛也察知了些动静,纹丝不动,更不来驱逐。女英成日待在房内,一逢深夜,就去后花圃与重光幽会。房中的宝贵器物越来越多,就连那南唐最美的沉檀胭脂,她也具有了。
或许人都需求一些刺激。若那刺激来自七情六欲,便变得尖细而凄厉,如一束丝绳,系住沉重的运气,颤颤悬吊在风里。若那刺激来自破裂的时空,便会化成最深远的悲哀、最殷切的呼喊,哪怕是敌国子民,心中也一样会响起热烈反响。
这反响越来越响,越来越响,它实在是太响了一些,而怜悯与肝火,常常是并存的。在那些幽蓝的汴梁的夜里,重光与女英常常失眠,他们瞧见黑魆魆的高墙影子,以及城楼上涌动着的大宋的旗。重光一遍一遍唱着亡国的歌词,又抚窗哀哀地哭,女英紧靠着他,她的衣衫朴实而粗陋,十个手指生出老茧,唯有脚底还踩着那一双旧金缕鞋,它本是压在箱底,被当作最贵重的记念。现现在……就连鞋面织线斑纹也已暗淡不清了。
“多少恨,昨夜梦魂中。还似旧时游上苑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花月正东风。”
…………
直至大宋的铁骑长驱而入,统统才戛但是止。白旗从宫城升起,统统浮光掠影的梦,也碎成了粉屑。
“无穷江山,别时轻易见时难。流水落花春去也,天上人间。”
重光喝酒前还回过甚,朝女英笑了一笑。女英盘膝而坐,见他似有可贵的欢畅,便也报之以一笑。她浑然不懂其中玄机,直到见他嘴角流出黑血,才惊跳起来。她跌跌撞撞冲下床席,扑到重光身边,而他已手足抽搐、满身蜷曲。女英猖獗地抱紧他,去舔他口唇边的血,收回长长的哀思的叫声。天旋地转间,她侧过甚,却一眼瞥见了散落在旁的金缕鞋,它们还是东一只西一只,还是错着位,仿佛永久也不会有摆正的时候——
只是……人的位置若错了呢?
夏季很快来临,天空飘起纷繁扬扬的大雪,满庭梅花连续开放。这每一株梅树都是重光与娥皇亲手种下的,却亲目睹证了娥皇的死。娥皇死在最冷寂的夜里,传闻在死前,她终究开了口,表示将那柄御赐的烧槽琵琶用来陪葬,又取下贴身的约臂玉环,亲身与重光死别。谁也不晓得他们说了甚么,只知重光大病一场,今后郁郁了三年。他抚灵痛哭,直至形销骨立,又疯了普通地为娥皇誊写,先写《昭惠周后诔》,又写《挽词》,字字情真意切,当真是见者悲叹,闻者流涕。
三年里,女英冷静守侧重光,不言,不语,也不拜别。宫人们经常瞧见她,容色是沉寂的,窃窃讥议如同无数支锋利箭头,自四周八方飞来,悄悄的、锐锐的,却全然戳不破她的心。
女英终究戴上了残暴的凤冠,这一戴,便是七年。那是南唐疆国的最后七年,整座金陵城笼在一场迷梦中,就像千万张蝶翅卷过大地,激起长久而又欢愉的风,统统都豪华到极致。重光与女英不约而同挑选了忘记——在纸醉金迷里忘记,在花间柳亭里忘记,在酒酣耳热里忘记:重光对女英的宠嬖,乃至远远超越了当年娥皇。
自那日起,重光便长年住在一幢小楼中,身边只要女英伴随。北国的糊口粗砺而又孤单,重光甚么都不会,就唯有写词。他日复一日写词,只是并非给娥皇,也不再给女英,而是给他的故国。违命侯的笔墨在汴梁城上方飘零,飘入千门万户,飘过大街冷巷,乃至到处都可闻声有人在吟唱。